TA的每日心情 | 慵懶 2025-6-21 15:16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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簽到天數(shù): 1258 天 [LV.10]名揚(yáng)四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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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哭了。狹窄的馬槽夾著他的身軀,正像生活從四面八方在壓迫他一樣。先是被父親遺棄,母親死了。舅舅把母親所有的東西都卷走,單單撇下了他。以后他搬到學(xué)校宿舍,靠人民助學(xué)金上學(xué)。***收留了他,***的學(xué)校教育了他。在五十年代那種開朗的氣氛中,雖然他具有一副在畸形的家庭中養(yǎng)成的孤僻、敏感和沉默寡言的性格,但也慢慢地溶化在一個大集體里。和五十年代所有的中學(xué)生一樣,他對未來也有一個美麗的夢。畢業(yè)了,夢成了現(xiàn)實(shí)。他穿著藍(lán)布制服,夾著備課本,拿著粉筆走進(jìn)教室。他有了自己生活的道路。但是,就因?yàn)閷W(xué)校支部書記要完成抓右派的指標(biāo),就又把他推到父親那里去。好像肉體上的血緣關(guān)系必然決定階級的傳宗接代,他又成了資產(chǎn)階級一分子。過去,資產(chǎn)階級遺棄了他,只給他留下一個履歷表上的“資產(chǎn)”,后來,人們又遺棄了他,卻給他頭上戴了頂右派帽子。他成了被所有的人都遺棄了的人,流放到這個偏僻的農(nóng)場來***。
一匹馬吃完了面前的干草,順著馬槽向他這邊挪動過來。它盡著韁繩所能達(dá)到的距離,把嘴伸到他頭邊。他感到一股溫暖的鼻息噴在他的臉上。他看見一匹棕色馬掀動著肥厚的嘴唇在他頭邊尋找槽底的稻粒。一會兒,棕色馬也發(fā)現(xiàn)了他。但它并不驚懼,反而側(cè)過頭來用濕漉漉的鼻子嗅他的頭,用軟乎乎的嘴唇擦他的臉。這樣撫慰使他的心顫抖了。他突然抱著長長的、瘦骨嶙峋的馬頭痛哭失聲,把眼淚抹在它棕色的鬃毛上。然后,他跪爬在馬槽里,拼命地把槽底的稻粒扒在一起,堆在棕色馬面前。
啊,父親,那時你在哪里?靈與肉三現(xiàn)在,這個父親終于回來了!
這不是夢,父親就睡在他隔壁;這不是夢,他自己也的的確確是睡在一張柔軟的席夢思床上。他摸著身下的床墊,和那硬繃繃的木頭馬槽多么不同!月光透過薄紗窗帷,在地毯上、沙發(fā)上、床上投下一塊塊邊緣模糊的菱形方格。在朦朧的月光中,這一天獲得的印象這時又清晰地呈現(xiàn)了出來,而他所得到的總的感覺,則是他完全不適應(yīng)、不習(xí)慣這一切。父親回來了,但這卻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人。父親的回來不過是勾引起他痛苦的回憶。打破了他的平靜而已。
盡管已到秋天,但房間里好像越來越悶熱。他索性掀開毛毯,翻身坐起來,扭亮臺燈,用漠然的眼光環(huán)顧四周。最后,他的目光光落在自己的軀體上。他看到肌肉突起的胳膊,看到靜脈曲張的小腿肚,看到趾頭分得很開的雙腳,看到手掌、腳跟上發(fā)黃的繭子,他想起了下午父親對他的談話。
下午,喝完咖啡,父親支使開密司宋,對他談到公司在海外的發(fā)展,談到他的幾個異母弟的無能,談到對他和故土的思念!啊心阍谏磉,我能得到一點(diǎn)安慰!备赣H說,“三十年前的事,我后來越來越覺著不安。我知道大陸上講究家庭出身,老搞階級斗爭,你的日子不會好過,甚至以為你已經(jīng)不在了,心里總是惦記你。你小時候的模樣經(jīng)常在我腦子里出現(xiàn)。尤其是你生下來,你爺爺為你在南京外交部旁邊的華僑招待所設(shè)湯餅筵的那天,你在奶媽懷里的樣子,我記得清清楚楚,就像是昨天一樣。那天,申新的榮家、先施的郭家、華紡的劉家、英美煙草公司的鄭家都從上海來了人。你知道,你是我們家的長房長孫……”
現(xiàn)在,當(dāng)他在罩著淡綠色燈罩的燈光下,看著自己裸露著的強(qiáng)健的肌體的時候,他突然獲得了一個極其新奇的印象。因?yàn)樗是第一次在父親口里聽到他記憶的史前時期——他兒時的情景,于是,過去的自己和現(xiàn)在的自己在腦海中形成了一個非常鮮明的對比。終于,他發(fā)現(xiàn)了他們父子之間隔膜的真正所在:他這個鐘鳴鼎食之家的長房長孫,曾經(jīng)裹在錦緞的襁褓中,在紅燈綠酒之間被京滬一帶工商界大亨和他們的太太嘖嘖稱贊的人,已經(jīng)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(shí)的勞動者了!而在這兩端之間的全部過程,是糅合著那么多痛苦和歡欣的平凡的勞動!他解除***以后,因?yàn)闊o家可歸,于是被留在農(nóng)場放馬,成了一名放牧員。清晨,太陽剛從楊樹林的梢上冒頭,銀白色的露珠還在草地上閃閃發(fā)光,他就把柵欄打開。牲口們用肚皮抗著肚皮,用臀部抗著臀部,爭先恐后地往草場跑。土百靈和呱呱雞發(fā)出快樂的和驚慌的叫聲從草叢中竄出。它們展開翅膀,斜掠過馬背,像箭一樣地向楊樹林射去。他騎在馬上,在被馬群踏出一道道深綠色痕跡的草地上馳騁,就像一下子撲到大自然的懷抱里一樣。草場上有一片沼澤,長滿細(xì)密的蘆葦。牲口們分散在蘆葦叢中,用它們闊大而靈活的嘴唇攬著嫩草。在沼澤外面,只聽見它們不停的噴鼻聲和嘩嘩的趟水聲。他在土堆的斜坡上躺下,仰望天空,雪白的和銀白的云朵像人生一樣變化無窮。風(fēng)擦過草尖,擦過沼澤的水面吹來,帶著清新的濕潤,帶著馬汗的氣味,帶著大自然的呼吸,從頭到腳摩挲遍他全身,給了他一種極其親切的撫慰。他伸開手臂,把頭偏向胳肢窩,他能聞到自己的汗味,能聞到自己生命的氣息和大自然的氣息混在一起。這種心悅神怡的感覺是非常美妙的。它能引起他無邊的遐想,認(rèn)為自己已經(jīng)融化在曠野的風(fēng)中;到處都有他,而他卻又失去了自己的獨(dú)特性。他的消沉、他的悲愴,他對命運(yùn)的委屈情緒也隨著消失,而代之以對生命和自然的熱愛。
中午,馬匹一頭頭從蘆葦叢中趟出來,帶著滾圓的肚皮,抖擻著鬃毛,甩動著尾巴驅(qū)趕馬虻和牛蠅。它們信賴地、親昵地聚在他周圍,用和善的大眼睛望著它們的牧人。有時,長著白色花斑的七號馬會繞過幾頭瘦乏的牲口,悄悄地遛到瘸腿的一百號旁邊,用乍著稀疏胡須的嘴唇掀動它、戲弄它。一百號也不示弱,調(diào)過屁股,用本來就沒有著地的瘸腿使勁地向后一彈。七號馬急速躲開,高昂起頭,像一個頑皮的孩子玩丟手帕的游戲一樣,在馬群中轉(zhuǎn)來轉(zhuǎn)去,濺起閃著銀光的水花。每在這個時候,他就要拿起長鞭,嚴(yán)厲地吆喝幾聲。于是,所有的馬都會豎起耳朵,并向七號馬投去責(zé)怪的眼光。七號馬也安靜下來,像一個受了呵斥的小學(xué)生似的,站在水深到膝的沼澤里,掀起嘴唇,無聊地銼著長長的門牙。這時,他會感到他不是生活在一群牲口中間,而是像童話里的王子,在他身邊的是一群通靈的神物。
在正午的陽光下,遠(yuǎn)方,云影在山腳下緩緩地移動;沼澤里,一種叫“水!钡乃B也感到了炎熱,開始用嘴對著蘆根咕咕地鳴叫。這里,不僅有風(fēng)吹草低見牛羊的蒼茫,而且有青山綠水的纖麗。祖國,這樣一個抽象的概念,會濃縮在這個有限的空間,顯出她全部瑰麗的形體。他感到了滿足:生活,畢竟是美好的!大自然和勞動,給予了他許多在課堂里得不到的東西。有時,陣雨會向草場撲來,它先在山坡上垂下透明的、像黑紗織成的帷幕一樣的雨腳,把燦爛的陽光變成悅目的金黃色,灑在廣闊的草原上。然后,雨腳慢慢地隨風(fēng)飄拂,向山坡下移動過來。不一會兒,豆大的雨點(diǎn)就斜射下來了,整個草原就像騰起一陣白蒙蒙的煙霧。在這之前,他必須把放牧的馬群趕到林帶里去。他騎在馬上,拿著長鞭,敞開像翅膀一樣的衣襟,迎著雨頭風(fēng),在馬群周圍奔馳,叱呵和指揮離群的馬兒。于是,他會感到自己軀體里充滿著熱騰騰的力量,他不是渺小的和無用的;在和風(fēng)、和雨、和集結(jié)起來的蚊蚋的搏斗中,他逐漸恢復(fù)了對自己的信心。
各隊(duì)放牧員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聚在一起,為他們避雨而設(shè)的窩棚,在草楊上就像一葉扁舟似的停泊在白蒙蒙的雨霧中。窩棚里涼爽潮濕,彌漫著劣質(zhì)煙草的青煙。他聽著放牧員們詼諧的對話和粗野的戲謔,驚奇他們并沒有他那么復(fù)雜的感情,和對勞動、對生活的那些敏感的新體驗(yàn)。原來他們本來就是樸實(shí)的,單純的;生活雖然艱苦,但他們始終抱著愉快的滿足。他開始羨慕他們。
有一次,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放牧員問他:“人說你是右派,啥叫右派?”他羞愧地低下頭,訥訥地說:“右派……右派就是犯了錯誤的人!薄坝遗删褪俏迤吣昴顷囎诱f了點(diǎn)實(shí)話的人!逼哧(duì)的放牧員說,“那一年,整的是讀書人!逼哧(duì)的放牧員是個心直口快的漢子,平時愛開玩笑,人們都叫他“郭蹁子”。
“說實(shí)話叫啥‘犯錯誤’,要都不說實(shí)話,天下就亂套了!崩戏拍羻T抽著煙鍋,沉思地說,“話可說回來,還是勞動好,別當(dāng)干部。我快七十的人了,眼不花、耳不聾、腰不彎,吃炒豆子嘎嘣嘎嘣的……”“所以你下輩子還得勞動!”“郭蹁子”笑著打斷他的話。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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