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A的每日心情 | 開心 2021-10-13 16:10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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簽到天數(shù): 405 天 [LV.9]大名鼎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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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出生于老吳橋,距今將有一個世紀(jì)。老吳橋當(dāng)年的景象,那河流,那木橋,那因繁榮而逐漸形成又因衰退而淹沒的丁字形街道,那事事物物,都已無人知曉。如今代之而起的,是一公里外由沙市經(jīng)郝穴到監(jiān)利公路上的吳橋村大街。吳橋村承襲了吳橋之名,在我看來,它與老吳橋幾無關(guān)聯(lián)。
老吳橋地處今吳橋小學(xué)右前方。那里有一條小河流,或由郝穴經(jīng)熊家河迂回而來,或由北邊各村鎮(zhèn)匯流過此往田家坊。春天兩岸綠柳拂堤,鳥語花香,呈現(xiàn)一派郁美的詩情畫意;隆冬河面結(jié)冰,群兒在河上嘻戲,其樂也融融。
河流供給了居民飲用,洗滌,落花流水,灌溉與運銷農(nóng)作物。行旅人馬由吳橋往西,經(jīng)過微微起伏的丘陵,彎彎曲曲的小路,約十里可達(dá)郝穴鎮(zhèn)。四方商賈往來,享有水陸之便,此地遂成了市集。
某年一吳姓人在河上新建一座木橋,簡稱吳家橋,是為吳橋地名之由來。
小河北岸原有的民居皆座北朝南,戶戶面河,留有大片曬谷場,爾后緊靠河邊又建設(shè)起了一棟棟座南朝北的市屋,曬谷場變成了街道。北岸幅地有限,市屋新建逐漸轉(zhuǎn)向南岸,依木橋兩側(cè)向前發(fā)展,中留新街道。
至此,吳橋市街成了丁字形,人口驟增,生意興隆,首先有面街炸油果子的店鋪,熱鬧滾滾。
我出生在吳橋老街西首一棟朝南的店鋪里,是曾祖父宏楷公所建。店鋪一推三開間,全屋后段三分之一隔成三小間,居中堂屋后為廚房和后門,廚房兩隔壁均為睡房。東間店鋪和睡房賃人經(jīng)營中藥鋪;西間店鋪為母親掌理的雜貨鋪,睡房即為我呱呱落地之處。在我之前,母親曾生一兄,數(shù)歲夭折,據(jù)云為夢婆婆抱走。俟我出生,祖父母歡喜換得一孫兒,取名換孫,故我小名奐生。
我伯祖父衡卿(大銓)公,祖父藻堂(大鑑)在四鄉(xiāng)著有眾望。伯祖父排難解紛,語出服眾。他厭惡自己的獨子邦琮堂叔愚鈍不堪造就;鐘愛祖父的獨子我的父親邦喜(納水)公聰穎上進(jìn),乃合力培植至郝穴讀兩等學(xué)堂(在小學(xué)附設(shè)中學(xué)),再赴日本留學(xué),回國后從政。
祖父飽讀詩書,在我家老屋錢家灣教學(xué)三十余載,鄉(xiāng)人景仰。某年鄉(xiāng)里以竊賊猖镢,議定組辦保衛(wèi)分團武裝,公推祖父為團總,祖父屢拒不得。
后由鄉(xiāng)紳呈準(zhǔn)郝穴官衙發(fā)下了派令,遂不動聲色,邀請祖父前往鄰村熊家灣赴酒宴,暗中準(zhǔn)備強推祖父登壇拜將,來個霸王硬上弓。
事為祖母獲悉,急奔半里外的熊家灣,力諫祖父說,團總是要殺人的,我錢家應(yīng)積德于世,不可受此殺人之恥。一面又勸說眾人,祖父是教育先生,應(yīng)以教化鄉(xiāng)里學(xué)生為重,并對鄉(xiāng)親表示歉意,力陳另請他人擔(dān)任此職,卒將祖父挽回。
吳橋街上有茶館、酒鋪、飯鋪,也有鴉片煙館。伯祖父在街尾開了一大間槽房釀酒。槽房后面東側(cè)廣場有祠堂。再往東邊一荷塘,約半里路便到小河旁沿港錢家灣。族人倘有觸犯族規(guī)十條之一者,輕者掌嘴、罰跪,在祠堂杖責(zé),重者則送水了其一世。我生也晚,未曾見過。
我四歲多在家鄉(xiāng)發(fā)蒙,被送到橋那邊樹木濃蔭之處的一間私塾,從嗡鼻子盧先生讀三字經(jīng)。先生很兇,他說誰不聽話,就將誰懲在長板凳上打屁股。
先生精神不好,常參瞌睡。當(dāng)指定學(xué)生站在他面前背書時,自己卻迷迷糊糊,前排學(xué)生乘機將書向同學(xué)悄悄豎起,俾可瞧著背得滾瓜爛熟。先生偶離課室,同學(xué)常到茅廁抓綠頭蛆蒼蠅,去其尾部,刺入小紙片,放在課室內(nèi)飛來飛去娛樂大家。
當(dāng)時尚不知世界上已有人造飛機,那龐然大物也可以飛上天去。我六歲到省城武昌讀小學(xué)。幾年前回鄉(xiāng),才知道那先生不姓盧,因他排行第六,人稱六先生,六先生已過世多年。
那里街上的流浪狗,不愁沒得吃。兒童可以在街上拉屎給狗吃。婦人在自家門前,端著張開兩腿的幼兒把屎,只一連呼喚幾聲:“狗子,。 惫啡壕捅紒砗蚴。因而孩子多不畏狗。一次,我將過橋上學(xué),行經(jīng)剛生下幾只小狗的母狗旁,佇足凝視,不料母狗竟對我汪汪狂叫,作勢要咬,嚇得我一生都怕狗。
鄉(xiāng)下人世面見得少,淺薄。男人在城里裝了一顆金牙,回鄉(xiāng)逢人就笑,藉以展示其金牙,買了懷表,三不五時從胸袋中掏出看看時辰。也有手提文明棍戴副眼鏡漫步巡街者。
年輕女人在前額兩側(cè)太陽窩,帖上圓形黑色小太陽膏藥,或用食拇指在鼻梁上強力揪成一撮血紅色。兩者皆為消止頭疼之術(shù),無端出此,旨在表顯女性病態(tài)之美,逗人憐愛也。
難得遇有貨郎背負(fù)一座高玻璃柜,手搖小鼓,聲聲咚咚,招來婦女,從這號稱俱有京廣百貨的玻璃柜中,選購蚌蛤油、胭脂膏、撲面粉等低級化妝品享用。
有婦人喂的雞群少了一只,不知是誰抓去吃掉了,于是罵大街。她搬了一條長板凳,前端置于堂屋外,朝街騎坐,面前放塊砧板,雙手各握一把菜刀。她一面用兩刀交互猛剁空砧板,一面厲聲咒罵哪個扠雞佬偷了我的雞,吃了去死去!繼之以各種穢詞咒罵偷雞的人,將得到如何如何的報應(yīng),不得好死。那副極憎恨又極認(rèn)真的德性,令人發(fā)噓。
跑江湖的男男女女,偶來街上以其技術(shù)開口掙錢。記憶中有蓮花落、魚鼓筒和三棒鼓。聰明急智的蓮花落男子,在家戶門前,面對不同的人和不同的景物,隨機應(yīng)變,唱出吉祥的五字或七字詞,使人歡喜。
唱魚鼓的男子,左肋挾著約兩尺長的空心竹筒,一頭蒙有厚魚皮,用右掌拍擊魚皮,另一頭即傳出嘭嘭-嘭嘭-嘭-嘭之聲,有如空谷梵音。男子隨著節(jié)拍,唱出段段道情,頗有韻味。
前幾年在郝穴丁公橋附近,尚見一人挾魚鼓筒至商戶門前拍唱,我急忙上前聆聽,不意商家立遞小錢打發(fā)離去。我跟隨其后,幾家門內(nèi)無人,未見他再開口,乃悵然而別。
打三棒鼓的多為年輕標(biāo)致女子,來自沔陽。
“三湖沔陽州,十年九不收”,貧戶男女多習(xí)有外出求生技能。
三棒者,即三根擊鼓棒,每根兩端橫檔挖空,各嵌以一節(jié)串有數(shù)枚方孔銅錢的鐵絲,棒動銅線互碰作響,音色清脆。
女子前胸掛一小鼓,右手將三棒輪流往上拋,左手輪流接棒擊鼓后迅即拋至右手再往上拋,周而復(fù)始,速度極快,在一拋一接中,總見三棒中有一棒在上空中。女子在家戶門前,循著銅線碰擊聲和鼓聲的節(jié)奏,演唱不同的詠史。
一般人家皆以江湖乞討視之,未能欣賞其技藝。北伐以后,曾在郝穴一家門前,聽見三棒鼓女子演唱:“一覽見武昌城喏,城上扎大營啦……!闭菙⒊駠迥昃旁乱蝗罩潦率,北軍固守武昌城,南軍猛攻武昌城,而我們老百姓卻關(guān)在武昌城內(nèi),頂著槍彈炮火,飛機轟炸,受驚挨餓了四十天的史實。
沔陽除三棒鼓外,另有絕技-挑牙蟲,據(jù)說此技傳媳不傳女。婦人走街叫喚:“挑牙蟲呵!”有人不信,有人信。信者牙痛難忍,延至屋內(nèi)入坐,自己亦坐向婦人,張開大嘴,任其在齒間尋覓牙蟲,待挑出放于碗內(nèi)清水中,只見條條小蟲在水中蠕動。患者見及,頓覺牙痛輕松許多。這種神乎其指的雕蟲小技,相傳且有婦人走過西北利亞遠(yuǎn)至俄羅斯,一路為洋人挑牙蟲,賺飽了錢回來。
吳橋雖較富裕,人壽并不長,五十已做大壽,三十多歲即有購備棺材者。我家雜貨鋪隔壁,住有剃頭的蔣師傅,年約四十歲,就備有棺材置于堂屋右邊,寒冬睡入保暖,十分搶眼。
叫化子多從外鄉(xiāng)來。遇有喜慶整酒款客,化子頭聞訊,便號召四方叫化子十多人來趕酒。
俟宴席展開,賓客入了座,化子頭即率眾化子在門前燃放一串小鞭,然后帶頭高呼吉利詞語,如逢結(jié)婚喜事,呼“百年好合”或“五世其昌”或“早生貴子”等;如逢壽宴,呼“壽比南山”、“福如東海”、“松柏長青”等等。
化子頭每呼一詞,一部分化子即大聲幫腔應(yīng):“有”!另一部分化子接著再大聲應(yīng):“喜……”!尾音延長,有如此三部合唱,煞是悅耳。主人惟恐怠慢眾化子,立刻加升酒席,笑臉迎座;觽兡说蔑L(fēng)風(fēng)光光飽餐一頓。
一天,一個叫化子死在街頭,有人用一張破草席包綑背起,手持鐵鍬,購買香燭,走向祠堂方向遠(yuǎn)處小丘陵。我好奇尾隨觀其究竟。只見那人用鐵鍬挖開一個大土坑,將蓆尸推入,再掘土蓋成堆。而后點燃香燭,要我向他磕了三個頭。他說:“你向他磕頭,他會保佑你長命百歲!”我今已近百歲,是否因向那個不知來自何方的叫化子爺爺磕了三個頭的緣故?
老吳橋住戶都已遷往公路兩旁新吳橋村大街,汽車替代了昔日的民船和騾馬。小河已填平,那座吳家橋已無影無蹤,曾經(jīng)繁榮的丁字形街道,變成了一片凹凸不平的泥濘地。殘剩的幾戶人家,像是沒有指望呆在那里度著寥寂的日子。
滄海桑田,日新月異,未知再過百年,現(xiàn)在的新吳橋村又是一番何等景象?
2008年2月8日記于臺灣臺北市
來源:江陵縣檔案史志信息網(wǎng)
作者:錢江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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